jo、es、kanae、ff14单机豆芽
 
 

*蚍蜉

风继续吹:

旧物补档。


难得回趟家拿到旧电脑,就把这篇翻出来了。保存或者转载自便。真没什么值得吹的,不成熟甚至膈应的地方太多了,但我不希望它变成某种求而不得的遗憾,以至于是执念一样的东西,因为它真的不值得,就像其他很多东西一样,但一定要再次重视过后才会意识到:不值得。所以我重发一遍向大家证明一下。再清不清看心情叭。




原作:文豪野犬


*横滨F4 芥川龙之介中心 CP自由心证


*毒鸡汤




要么孤独,要么庸俗。


——叔本华




厚厚的画夹砸在他脸上的时候,芥川几乎没感觉到什么痛感。他稍稍垂了垂眼睛,白色纸片尸横遍野般散落在地,随后一只尖头牛津鞋出现在视野里。太宰治踩在他的画纸上,冷言冷语,这就是我带你三个月的结果?画成这副样子,这纸给我擦鞋我都嫌硬。芥川,下个月就是预赛送审,你自己好自为之。明天再提前半小时到。


太宰治衣襟一飞,摔上画室的门出去了。芥川在原地像尊蜡像一样定了几分钟,蹲下身,开始慢慢把给太宰擦鞋都不配的画收回画夹。他最后才捡起那张被太宰治踩过的画,指腹抚过灰黑色的鞋印,形状同样是尖尖的。


他独自穿过空无一人的漆黑走廊和楼梯,步行了五分钟走进地铁站。苍白的光悬在头顶,冷得叫人心颤。可现在是,六月啊。他静静地背着画具袋站在铁轨旁,有几辆地铁呼啸而过,像某种巨大的金属怪兽,卷起初夏草腥味的气流。芥川龙之介从来没有搞清楚过这庞大城市的运转规则,现在这片钢铁丛林陷入沉睡,也像某种怪物一样随时会将他卷入其中、粉身碎骨。在过去的三个月中,他已见识过了这城市十二点、一点、两点、三点,甚至日出时的模样,他从来没有搞清楚过其中任何一种。这一切令他困惑。


又一辆地铁从远处发出尖啸。芥川打开画夹,抽出了厚厚一叠画纸。隆隆的怪兽飞驰到他面前,他手一抛,画纸就像七月冤雪一样伴着气流飞舞上升,强烈的探灯光把一切都照出些不真切的意味。


其中一张被吹拂得回卷,重重地拍在他身上,像有些恋恋不舍似的贴在他肩头哗哗作响。他把那张画揭下来一看,赫然是一个尖尖的鞋印,戳进他眼中。




鼓擂似的闹铃声把芥川从还没捂暖的被窝里揪起来。他拖沓着脚步走进卫浴间,低头刷牙时望见镜子里自己饺子面皮般苍白的脸色,悬着两个乌青色的黑眼圈。他还是感觉自己像尊蜡人,所有感官都沉重无比,连空腹的饥饿感都感受不到。他吐掉嘴里的泡沫,又凑近镜子瞧了瞧自己的脸,左脸颊上有片显眼的淤青,仿佛墨水在白色宣纸上晕染开。


什么时候弄的?他心里不明所以地想。那叠被太宰治砸过来的沉重画夹再次从眼前飞过,迟到的痛觉在脸颊上一顿一顿地发作。


他又想了想,蹲下身在抽屉里翻了一阵,找出两条创口贴遮住了脸上的淤青。


背上画具出门时太阳都还没升起,整个城市沉浸在一种朦胧的灰中。芥川停下脚步,在地铁站的便利店里买了份面包,味同嚼蜡地边走边啃。昨夜他是怎样搭乘空空荡荡的列车回家的,今晨也是怎样搭着空空荡荡的列车回到画室。


他也再一次穿过空无一人的楼梯和走廊,已经尽量放轻的脚步还是被扩大成震耳欲聋的回音。画室门上粘着摇摇欲坠的草率打印纸。401号画室,助教:太宰治。


芥川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画室正常开放时间是七点起,太宰治昨晚叫他提前半小时,而他又比太宰的要求提早了整整二十分钟。


画室的门锁着,芥川没有钥匙。他又到边上几个画室试着推了推门,无一例外都锁着。他背抵着门慢慢地蹲坐下来,又呼了一口气,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干些什么。明知道太宰治即使随口叫他提早半小时到,他自己还是会直到日上三竿了才悠哉游哉地来画室溜达一圈。也许还不会。换句话说,芥川究竟几点钟到的,根本就没有人关心。所以他到底在干什么啊?


咦,芥川前辈?


芥川应声抬起头。中岛敦抱着一摞速写本,有些怯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芥川皱了皱眉。


敦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的脸怎么了?贴着创口贴呢。


芥川摆了摆手,把话题岔开了。我没钥匙,进不去。你有钥匙没有?


哦!我有。敦放下手中的东西,手忙脚乱地打开包开始翻钥匙,其间还让一卷胶带掉落在地。芥川暗自翻了个白眼,看着他像挖宝似的在乱糟糟的包中翻了足有五分钟,总算挖出了那枚小钥匙。


钥匙柄上贴了一小块胶布,标着已经有些模糊的太宰两字,但还是被芥川一眼认出。他看着敦把钥匙插进锁眼,努力作出不经意地随口问起的样子。钥匙是太宰前辈给你的?


嗯,对。敦打开了门。昨天我去给他批画,他让我以后早半个小时过来练习,顺便就把钥匙给我了。没想到芥川前辈也到得那么早。等很久了吧?


他怎么说?芥川还是无视了敦的问题,继续追问。


嗯?怎么说?敦茫然了一瞬。


你的画。


哦。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颈。他说我有进步了,不过还要继续努力呢,还差得很远。给我改出了好多问题。


他回头去搬落在门外的画具。芥川没再说什么。




芥川对中岛敦从来就没产生过任何好感,大概是从他过来401号的第一天就开始的。那天下午午休刚过,太宰治搭着一个少年的肩,笑眯眯地走进来。中午好呀各位,我给大家介绍一下401号的新同学。这位是中岛敦同学,一年级。鉴于你们这届二年级的都是群画得一塌糊涂的废物(芥川百分百敢肯定他说这话时瞥了自己一眼),所以敦同学是个特例,以后大家就是一起为了全国比赛而努力的同学了。


白发少年慌慌张张地一个深鞠躬。大家好,我是中岛敦,请多多指教!


太宰满意地一拍他的肩。敦君,下去吧,你座位在那边。底下几十号人,敷衍的欢迎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来。芥川没有鼓掌。指间捏的炭笔不知怎么折断了,黑灰嵌进白得近乎透明的指甲缝里。


敦低头穿过几排画架,坐到了芥川旁边的画架前,小心翼翼地同自己看上去不太好相处的同桌打了个招呼。前辈你好,请多多指教……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下一秒他就被芥川转过来的一张黑脸吓得噤了声。


芥川能感觉到太宰治对敦的偏爱有加,也许比任何人都更敏感。敦不算是画室里最勤奋的,因为这项名号非起早贪黑的芥川莫属。他也不是画室里画得最好的,也没有广泛的人缘或出挑的外貌。总而言之,除了比401号里的其他人小上一两岁,是个彻底平凡无奇的家伙,扔到人堆里就找不见了的那种。如果不是因为太宰对他的偏爱,芥川恐怕连他的名字都不会记住。


为什么是他?


也许那才是问题所在。芥川想。人们害怕的不是被人超越,而是被一个自认为不如自己的人超越。




七点的铃响过后,陆陆续续有其他学生走进画室。长期睡眠不足加上本身身体就弱,芥川一上午三幅水粉画得头昏脑胀,一直咳个不停,支气管炎有复发的迹象。待在画室的都是要冲刺比赛的,芥川也不好意思在极安静的环境里咳啊咳,借着洗颜料的机会出画室透口气。


刚踏出门,竟迎面撞见太宰治远远从走廊另一端走来,跟他一起走着的是个足矮他有一个头的戴鸭舌帽的家伙。芥川一时竟不知该进还是退,尴尬地僵立在画室门口,手中的画笔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太宰双手插兜,懒懒散散地走近了401号门口。芥川鼓足勇气,开口正要问一声好,喉咙里突然一阵瘙痒。他掩嘴,死死克制着自己不要咳出声。只见太宰治目不斜视地走经他身前,完全把他当空气,而那个矮个子更是低头走路,连帽沿都没有抬一下。


他们两个随口聊着什么,身影消失在向下的楼梯口。芥川放下掩嘴的手,转头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直到头顶最后一缕发丝也目不可及。他不仅认识太宰治,也完全认识那个矮个子。402号画室助教中原中也。


敦过来后的某个下午,隔壁402画室间或爆发出乒乒乓乓的巨响。401号的各位习以为常,有的掏出耳机戴上继续画画,只有初来乍到的敦不明就里,有些惊慌地问芥川隔壁发生了什么?


芥川换下画架上的画纸,淡淡地答道,隔壁助教在砸画板。


中原中也的轶事还包括在开学一个月内逼得三名学生退学、砸裂过黑板、掏出打火机把学生的画作点燃烧毁等等。如果太宰治是芥川一个人的魔鬼,中原中也则是所有画室的学生的魔鬼。人人谈及402室助教,都是谈虎色变的神情。没被分到中原的手下,是要烧高香拜佛祭献的。


芥川对此倒无甚感觉。中原中也和太宰同届,两人似乎是关系不错的老相识,经常半夜三更里太宰治手上甩着画把芥川喷得体无完肤时,中原中也就坐在边上埋头玩个手机。除掉那些已被传得有些神乎其神的轶事,芥川对所有人的魔鬼中原中也的印象止步于此。对芥川来说,他的心魔永远只有一个人。


下午两节枯燥透顶的理论课。芥川趴在后排,睡得像死猪。他经常庆幸自己是睡觉安静的类型,不会无故翻身弄响书页也不会发出鼾声。一觉醒来,教室里空空如也,人早就都撤光了。芥川揉揉眼睛站起来,窗外的天空是傍晚时分的残阳如血。


他又回画室加练了几张速写。画室里的人七零八落,大多打着练习的名义在聊天或玩手机,反而把他衬得像个异类。不,不如说,他本来就是异类,一直都是。


像往常一样,在一天接近尾声时分芥川拿着画夹去助教办公室给太宰治批画。走到半途时他突然觉得喉咙口一阵干涩恶心,转身就奔进卫生间对着盥洗台一阵干呕,除了一点稀稀拉拉的液体什么都没吐出来。那是自然,因为他从中午开始到现在几乎什么都没吃。他重新再朝办公室走去,小腿肚子一直抽搐着发抖。


办公室没人,只有太宰治桌上一杯茶水冒着热气。芥川拉了张椅子,默默地坐下来。四年级的太宰治自己也有课、有作业、有丰富多彩的夜生活,行程自然是不会一一向芥川汇报,所以这个等待的过程常常可以长达一两小时。


芥川前辈?


芥川皱眉,有些不情愿地抬起眼。中岛敦拿着画夹,走进门,笑着冲他打招呼。又遇到了啊!前辈也是来找太宰前辈批画的吧。


嗯。芥川干巴巴地应了声,摆明了不太想理他。


啊呀,不在吗。敦朝办公室里望了一圈,掏出手机。我打个电话去问问吧。


芥川悄悄把指甲嵌入掌心里。


敦走出门外跟太宰通了几分钟电话,又走回来。前辈,太宰前辈说他有点事,今晚不回办公室了。我先回家了,你走吗?


芥川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说,嗯,走。刚同敦走出门几步,他又折回去把太宰治桌上那杯茶水倒了。隔夜茶喝了对身体不好。


那个躺在芥川手机通讯录里,被设置了拨号快捷键、特殊来电提示音和重要联系人的号码,备注是太宰前辈。然而这个号码从来只有打进来的,没有拨过去的。芥川自己设置的拨号快捷键,他自己一次都没有摁下过。他也毫不怀疑,如果今天没有碰到敦,他会坐在那张硬梆梆的椅子上等到天亮。


坐在回程的地铁上,他有些疲惫地对着车厢里通明的灯光闭上眼睛。




芥川前辈……


又是一个太阳照常升起的早晨。敦在座位上坐下后,低头忙着在包里翻东西,随后把一片药膏递到芥川眼下。这个给你。


芥川皱了下眉,有些不明所以地接住了。


你脸上的伤。敦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创口贴没什么用,用药膏会好得比较快哦。


芥川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左脸颊。那里被太宰砸出的淤青,本来他是用创口贴遮着的,早已不知什么时候脱落了。说实话他本来也没指望创口贴能起什么疗伤的功效,仅仅作遮挡之用而已。


……谢谢。他默默地收起药膏。


太宰治意外地一大早就出现在画室门口。熟悉的脚步声踏过讲台时,芥川几乎是浑身僵硬。他几度抬笔想要继续面前的画,却又无法集中精神,蘸了颜料的笔像坠了铅块似的沉。


太宰治从讲台上慢慢踱下来,逐一看各个画架后的学生的进度,偶尔会用略带戏谑的口吻指出某张画中的问题,引起周围一小圈哄笑,像石子击入水面漾开波纹。当事学生红着脸,也笑着,低头赶快修改问题。


芥川抬不起头,视野里只能看见那双尖头牛津鞋左摇右晃,慢慢逼近,他的呼吸也逐渐压抑。手心里全是冷汗。


太宰轻快地站到芥川旁边的敦身旁。芥川听见他拍了拍敦的肩。不错啊,敦君,进步很快哦,真令人佩服呢。嗯,这里,透视有点小问题。那里,光影再考虑一下为好哦。


太宰治弯腰,扶着敦握笔的手,在画上记号。


我马上修改。谢谢前辈。受到鼓舞的敦振奋地答道。


芥川僵坐在原位,机械般地挥动着手中的笔。他已经几乎失去思考事情的能力了,太宰治轻轻地越过敦,站到了他身后。此时他对太宰的恐惧与不安压倒了一切。


太宰治在他身后站了大约十分钟,对芥川来说像是有半个世纪那么长,太宰终于开口说话了。他伸出手指敲了敲木质画框边缘。芥川,我是不是说过很多遍了,你上色方法有问题?你又不是天才,在追求个人风格之前,先给我打好基础。


太宰治有双好看的画画的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芥川一声不吭地盯着那双手收了回去。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太宰在跟他讲话的时候嗓音都比平常凉几度。


中午来我办公室,带画夹。太宰治又补了一句,转身转到了另一个学生旁边。


芥川手中的笔淌下几滴颜料,沾在他衣襟上,他也没有把笔收回。


他觉得太宰治对他的仇恨空穴来风。那个有些吊儿郎当的四年级学长,当初一进校就展露出无与伦比的才能,是不少晚辈的偶像和女孩们仰慕的对象。三个多月前他也是抱着类似的心情,用尽全力才得到了进入太宰治指导的画室的机会,却被第一次劈头盖脸抛来的画纸砸到懵圈。太宰治在贬损他、羞辱他,令他觉得自己的一切都一文不值。


果真如此吗?芥川龙之介不止一次地怀疑过自己。他没法再想下去了。他没法承担这个如果成真的后果。人是需要有存在的理由才能活下去的,即使没有人来告诉,也要自己内心坚信才行。所以芥川咬着牙,期望从太宰口中听到一句似乎永远不会被说出的赞许,像个瞎子跌跌撞撞地朝前猛跑猛冲。


与此同时他对否定他的太宰治的惧意达到了顶峰,这种心理上的恐惧投射在了生理上。在去太宰的办公室之前,他再一次感到头晕恶心,冲进卫生间狠狠地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他盯着镜子里脸色苍白得仿佛厉鬼的自己,再一次扪心自问。我到底在干什么?


磨磨蹭蹭地走进办公室,太宰治的座位不出所料依然是空的。太宰治不等人,从来只有芥川等他的份。另外几个助教倒是都在,包括座位在太宰治旁边的中原中也,一个学生模样的姑娘正怯生生地站在他跟前。


芥川稍走近了些,就听到中原拿笔不耐烦地戳着桌上的画纸。我他妈跟你说过八百遍了,背部结构是块状的,你老给我画成张皮。下午练习要还这个毛病,你明天起就不用来我画室了。


姑娘眼圈都红了,抽抽噎噎地点着头。


中原中也看人这副表情,有些头痛地捏了捏眉心,摆手说,你去吧去吧。


姑娘拿着画一路小跑出了办公室。


中原中也对姑娘说话算客气的,要换成个男孩,恐怕早把画撕掉扔人脸上了。芥川在一旁坐下,默默地猜测着中原中也手下有多少像自己一样天资平平、试图靠苦练换得景仰的前辈一句赞扬的学生,却也像他一样求而不得。


太宰治姗姗来迟,嘴里咬着个三明治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喂,中也。他含糊地叫了一声,把一包饼干抛到中原中也桌上。


谢了。中原头也没抬。


太宰经过芥川跟前,咽下一口三明治。你过来。


芥川乖乖地站起来,跟他走到座位旁边。太宰治从他手里接过画夹,一边翻开一边随意地开口。你打不打算跟我解释一下,昨晚为什么没来给我批画?


芥川登时像被施了咒法一样僵立在原地。他已经准备好承受最难听的辱骂,却万万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开头。他为什么会知道?他昨晚不是没回办公室吗?


我……我昨天来了……芥川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


你昨天来了,但是我不在,敦君告诉你我不会再来了,所以你回去了。是不是?太宰顺下他的话。


芥川死死攥着自己的衣摆。松开。又攥紧。


太宰治翻了一圈他的画,合上画夹,叹了口气。你怎么把自己同他一视同仁?那孩子年纪虽小,但悟性很高,你去看看他进画室这几周来的进步。芥川,我告诉你事情残酷的部分。当旁人的天分高你一分的时候,你要付出十分的后天努力才能弥补差距,但这十分的努力,旁人也只要花一分就可以轻松和你再拉开差距。这就是这行的真相。你要是不能接受,趁早转系。


我接受。芥川低低的一句。他没吐出口但在心底滚过的一句是,我早已从一开始就接受了。


太宰治似乎并不意外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把画夹还回他手中。继续练习去吧。预赛送审的时间刚定了,下个月十号,两周后。你现在的水平,过预赛是有点危险的。


芥川龙之介只感觉胸口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痛苦。他怀抱画夹一冲出画室,就蹲在地上大声咳嗽起来。


芥川又是画室里留到最晚的一个。刺眼的镁光灯把林立的画架的影子在地上拖长,整间画室仿佛一座入夜的丛林。他捏着铅笔调整面前一幅静物速写的形态,却始终达不到理想的效果,速写活活给他画成了慢写。他只觉得胸闷气短、气血翻涌,气急了又是一连串咳嗽。他把铅笔狠狠地摔在地上。脆弱的笔杆断了,尸体狼狈地躺在地上。芥川摊开手掌,满手铅笔灰。


他站起来后退了几步,他的画和旁边敦留在画架上的画并排在一起。他一眼就能看出敦的画也有不少小毛病,要好过芥川很难说,最多半斤八两。


可问题是中岛敦比他整整小一年啊。这一年芥川都是怎么过来的?天蒙蒙亮时起床赶到学校,半夜三更离开画室,一日三餐都是匆匆的速食食品。他都已经忘记好好一觉睡到自然醒和坐下来慢慢享用一顿丰盛的饭菜是什么滋味了。


待在这里的时间也不过短短四年,他怎么耗得起一整年?中岛敦现在和他相差无几,一年以后呢?到了他现在的年纪会达到怎样的水平?


芥川用力踢了一脚中岛敦的画架。木画架在人为营造的浓烈光影间晃了一晃,倒在地上,哐当一声。画板摔落在地,画纸也随之掉落。


芥川后知后觉地触到衣袋里那片药膏,冰冰凉的光滑的触感。他咬着下唇在原地怔立了片刻,蹲下身把敦的画架和画板都扶了起来,把画端端正正地重新夹回画板上,伸手掸掉了画上沾的灰尘。


他迎着漆黑的夜色走出画室门时,隔壁402号也有一个背着沉重包袱的身影闪出门。芥川眨了眨眼睛,认出是中午那个在中原中也桌前挨训的姑娘。她一出门就径直朝尚亮着灯的助教办公室走去。


有一瞬间芥川突然觉得很难过。他已经告别这种软弱的情绪很久了,哪怕再苦再累、身体不适、遭到太宰难听的责骂,他也只是提着一口气,发誓要让世人承认微不足道的他。但就在那一刻,他盯着隔了层楼的助教办公室的微弱灯光,突然觉得异常难过。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鼻腔里的酸涩感生生憋了回去。




体育活动时间。有几个男孩三三两两组成野队在操场上打球,芥川一个人低头闷坐在场边的树荫下。夏日的日头毒辣,把万物都照耀得熠熠闪光,蒸腾出热气。


篮球意外地越过边线,朝芥川的方向滚来。他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拦,球还没滚近,已经被一只套着高帮球鞋的脚踩住。他顺势抬头望去。一身黑色运动衫,半长的红色卷发,鸭舌帽。中原中也。


中原冲他一点头。芥川?


芥川有些意外,他能准确无误地叫出自己的名字。他原以为自己给他的印象最多是哦太宰手下那个经常来办公室挨训的后辈。芥川站起来礼貌地道了声中原前辈好。


中原中也脚一勾,篮球到了他手中。你不打球?


芥川道了声歉。我肺不好。说这话中途他还按捺不住地咳了一声,仿佛在证明自己不是找借口逃避。


这样啊。注意身体。中原中也又一点头,拿着球转身朝球场走回去。走出几步他突然又转回来。上次太宰那家伙说的话,对你造成了不少困扰吧?


芥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指前几天中午中原也在的那次,关于天分的论述。他略微苦笑了一下。不会的,因为……


中原没等他说下去就打断他。无论我的学生画成什么样,我从来不拿天分说事。太宰治那人是个消极的混蛋,除了绘画方面,他的话你都不用听。另外,你的画过预赛没多大问题的。


芥川龙之介愕然失言,怔了片刻才想起来喃喃地道了声谢谢。球场上有人在喊中原中也。中原,你手不舒服的话,就别打了去休息吧。


中原中也气急败坏地把球砸回去,大喊,你是在小瞧谁啊?等会儿败在我手下别哭回去找妈。


远处球场上的男孩们笑作一团。


芥川依旧坐在树荫下,有些纳闷地盯着中原奔回球场的身影。这个家伙,被画室所有学生视作魔鬼?


他忽然就想起几周前的一桩事。所有助教都会帮学生范画改画之类的,但据说中原中也自己从来不动笔。他画室里几个不服他管教的男孩,一次被他训得火了,就一起嘲他是只会动嘴皮子的废物,还把画纸朝他扔叫他那么能就画一个,动静在隔壁402号闹得不小。太宰治原本正好端端在401号帮人批画,扔下笔就冲到隔壁,把那群男孩骂得狗血淋头,污言秽语直往外喷,几乎闹到动手的地步,最后中原中也自己去拉才把他拉回来。那件事之后太宰治整整翘了一周的班没来画室,其他几个助教轮流帮他代的班。


芥川那时夹在401号出来看热闹的学生中间。不只是芥川,那次是所有人第一次见到平常笑眯眯的优雅先生太宰治发那么大火、那么失态的样子。芥川记住了太宰眼睛里有些黯淡的血丝。




全国大赛预赛前最后一周。芥川刚不眠不休地画了个双休日,双手沾满铅笔灰又覆了层颜料,十个手指五彩斑斓,褪都褪不净。打算送审的画算是出了个雏形了,接下来一周,只要再做细微的局部调整即可。周一过来上课,芥川又是在后排睡得昏天黑地。


他本想等下午太宰过来把周末的进度送给他看再挨顿骂,没想到午休铃一响过,施施然走进画室的竟是中原中也。他依旧戴着顶鸭舌帽,把手中的一叠书往台上一摔,原本有些喧哗的画室里渐渐噤声。


中原中也那一米六的身高往台上一站,赫然是两米八的气势。他望着台下鸦雀无声的几十号人,似笑非笑地开口,我就不用自我介绍了吧?你们太宰前辈今天有点小事故,我替他代一天。你们被太宰惯出来的那副懒散样子,都给我收一收。


台下一片怨声载道响起。


中原又一声断喝。下午计时两个小时,五组速写练习,画完给我批。超时的留下来加练,画得太随心所欲的留下来加练,什么时候画好了什么时候走。放心好了,通宵我也陪你们。


怨声载道更响了。中原中也若无其事地走到一边坐下,翘起腿开始看书。


中岛敦小心翼翼地拿笔杆戳了戳芥川。芥川前辈,那个……是谁啊?我见过好几次,但是对不上号。


芥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觉得敦在某些事上真是迟钝得有些夸张。隔壁402画室的助教中原中也前辈。


敦惊讶地眨了眨眼睛。是前辈?我还一直以为他跟我一样一年级呢,长得这么年轻……我好像也没在系里看到过他啊。


芥川手中铅笔一挥,在纸上拉出线条,淡淡回答,他原来是我们系的,今年刚转系。


这样啊?他现在在哪个系?


芥川冷静地抬起头。哲学。


敦瞠目结舌地看看他,又转头看看坐在讲台边的中原。


自从上次敦给芥川送了药膏后,他们两个关系似乎近了些,芥川也不至于老端着张冷脸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他们偶尔还会一起去食堂吃个饭。不管芥川心里对敦存了多少过节,他也不得不承认敦是个绝对合格的朋友。敦发现他不爱吃饭还有间或发作的支气管炎,给他带过一满保温瓶的银耳雪梨汤。


这是我妈妈亲手炖的哦。敦一本正经地皱着脸。前辈,你一天分两次喝,对肺很好的。


芥川打开瓶盖尝了一口。甜丝丝的。




傍晚时分,芥川穿过艺术楼下的走廊。那里有面展览柜展示优秀学生作品。芥川已经在那里驻足徘徊过无数遍,每次经过,还是忍不住会停下脚步。


太宰治总共有四幅画作在柜台里展出,次多是中原中也,三幅。即使是外行人也可以一眼看出他们两个风格迥异,太宰展出的作品皆重线条结构,仅有的一幅水彩用色也极其清淡谨慎。而中原中也的三幅作品全部浓墨重彩,使用大面积的明快颜色,倒有些梵高的意味了。他们两个如果不是在同一届入学,哪一个都会成为学校里众星捧月的传奇,而现下这副境况,反而有些互掩锋芒。中原中也一转系,居然会有学生在画室当场挑衅质疑他,还有像敦这样的一年级生连认都不认识他。


也许还应该加上他们两个合作的两幅画,也是曾经连续夺得大前年和前年全国比赛冠军的两幅画。即使芥川那时还没入学,也耳闻过他们的风头一时无两,并把这所本就顶尖的院校推上了荣誉巅峰。他们两个的合作倒不仅没有互掩锋芒,相反把各自的长处都发挥得淋漓尽致,画面完美无缺,天衣无缝。装裱的木制画框下,烫金的两块小名牌。创作者:太宰治、中原中也。再底下,赫然是两幅全国比赛的奖状和金质奖牌。


芥川伸出苍白的指尖,搭在展览柜的玻璃面上,想象着早已干涸的颜料面粗糙的坚硬触感。落日的几束余晖洒进走廊,把他的手指照耀得近乎透明。


好厉害啊……我要什么时候才能画到这种程度?


一个声音在身后意外响起。芥川偏头看了看,中岛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后面,一脸神往地盯着柜中的金奖画作。


芥川转回来,轻轻地嗯了一声。他再一次想起太宰治对他道过的所谓真相。当旁人的天赋高你一分时,你要付出十分的后天努力才能弥补差距,尤其是在绘画这行当里。中原中也信誓旦旦地说他从不谈天赋,芥川虽然感激他的鼓励之意,却明白那不过是幸运者的马后炮。人们用同样的纸笔,听同样的课,练习同样的内容,就是有人比你出色一大截,没有为什么,哪有为什么。太宰和中原在他们现在同年时,已经创作出了能让他们满脸神往的作品,而他们,还在为了通过预赛而起早贪黑、苦苦挣扎着。


没有为什么,哪有为什么。


他们两个一起走过笼罩在艳阳下的小广场。临近校门时,敦吞吞吐吐地开口。芥川前辈,我跟你说一件事。


嗯?芥川随口应道。


我……可能参加完这次比赛就要办转系了。不过像我这样的水平,能过预赛就已经很满足了,哈哈……


他有些难堪地搔了搔后脑。


芥川惊愕张大嘴,缓缓地扭头瞪着他。他一瞬间怀疑自己失去了听力。


那个……我家里条件不太好,供我念了一年艺术,已经很吃力了。我实在不想给他们造成更大负担,所以打算转到学费更低、更容易就业的专业去……


芥川伸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喉咙干涩。你家人要你转系?你妈妈要你转系?


敦使劲地摇了摇头。不是的,我妈妈一直挺支持我去学自己喜爱的专业,是我自己……你看我也没有前辈他们那样的天分,我虽然很喜欢绘画,但这样下去也……


所以你就要放弃?根本没有人逼迫你,你就为了这种完全不算是借口的借口,你就要放弃?芥川眼睛都红了,声嘶力竭地朝敦大吼道。中岛敦,你有什么资格说你喜欢画画?你这个懦夫!


敦显然没料到他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一下子怔在原地。


芥川猛推了他一把,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校门。血红的天际边,归巢的鸟雀飞过。


芥川从没有被旁人的贬低和冷眼击倒过,却在这一刻真正觉得自己一文不名。他暗自比较竞争的对手,竟然轻轻松松地就要退出。他梦寐以求的天分,拥有的人却说抛掉就抛掉。他为之付出全副身心的事物,原来在他人眼中,只是可以轻易因为这样那样的藉口就放弃的东西。


他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是?


芥川龙之介在摇摇欲坠的斜阳下愈走愈快,最后用力奔跑起来,身影在暮光中缩小成剪影。




芥川又昏天黑地地画了整整两天。这次是真正的昏天黑地,除了必要的吃个饭上个洗手间,他简直像棵深扎在画室里的植物。午夜时分回家休息四五个小时,凌晨时分立刻再马不停蹄地赶回画室。他的手抽筋甚至磨破出血,他包两层创口贴,接着画。


他也调离了敦旁边的座位,对所有人都冷言冷语,把所有必要的话缩减至最少字数内。敦神态虽然有些黯然,但也没再说什么。


而太宰治终于在消失了数天后回到401画室。清晨,太宰治沉着张脸踏进门时,画室里寂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太宰治被绷带层层包裹的右眼上。


他挥了挥手,很没好气地道,看个屁,都画自己的。


芥川在画板后低下头,感觉自己的心像锚一样一直沉沉地往下坠。


风言风语花不了一个上午就在几间画室间散播开。有人说太宰治其实一直有眼疾,这次病况突然恶化,右眼恐怕会瞎。听上去似乎有些言重了。芥川有些出神地倚在画室窗边,整个脑海一团乱麻,几乎不知所措。


太宰眼疾的传言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以前就常有突然请假翘班,然后戴着眼罩或绷带回来画室的情况。如果太宰治眼睛状况真的很恶化,结果自然是离开。那么一直追随他、渴望得到他一句承认的芥川龙之介又算什么?他这一年有余来,几乎豁出命的努力,又算什么?如果已经没有光线,追求太阳似乎也没有意义了。


我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什么?芥川一遍遍地询问自己。


芥川。似笑非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打了个冷颤,回过神来。太宰治抄着手,站在台上,冷冷地盯着他看。画室里座无虚席,鸦雀无声。


你站起来。太宰复述了一遍。


芥川紧咬着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太宰治从台上走下来,站到他旁边,手一松,唰地一声,手中画卷展开。这就是你过了个周末的成果,你马上要拿去送审的画?他浑身都是尖锐的咄咄逼人的气,与平日的他迥然不同。他把画布摔在芥川身上。我告诉你,这种画别说想过审,评委看一眼就会塞进垃圾桶里。你就是个睁眼瞎,一个一塌糊涂的废物,再怎么努力,最终也是一事无成!


芥川浑身不停地发抖。他手紧握着拳,想克制自己的情绪,可他做不到。


周围的学生偶尔有几句纳罕的议论声落入他耳中。这不是挺好的吗?可芥川木然地立在原地,仿佛已经失去了处理听到的信息的能力。那些评论对他来说全无意义。只有这个人现在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你是个废物,你会一事无成。


因为他知道他拼尽全力所追求的,从来不是挺好的。他知道一切,也目睹他的极限,从未给他与他的目标相称的评价。


芥川眼睁睁地看着太宰治把他的画架掀翻在地,色彩斑斓的画面散落一地。太宰嘴唇一动一动的,似乎还在吐着辱骂的话。他把手握成拳又松开。周围已有人发出惊呼,所有人都看到血液从他指间汩汩淌下,也从他的嘴角顺着下颚的弧度淌下,一滴一滴,染红了上衣,砸在画室覆满铅笔屑的地面上。


他听到太宰治一字一句地在他耳边说,蠢货,你要明白,任何人想得到什么东西,都要拿代价来交换。


芥川弯下腰,狠狠地咳出一大口血。喷溅状的血迹溅满了地上的画纸,刺眼地氤氲开来。他觉得眼前一片昏沉,阳光照耀下的事物,一切皆失去了颜色。




白色被单,白色天花板。芥川眨了眨眼睛,茫然怔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是躺在医院里。消毒酒精的涩味钻进他鼻腔。他在床头摸了几下,摸到了自己的手机,打开一看。时间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离全国比赛预赛还剩最后半天和一个周末。


他翻身,又倒回病床上,疲惫地闭上眼睛。虽然很讽刺,但刚在病床上睡的这一觉是他近一年多来睡得最舒服的一觉。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窗外是夏日碧蓝如洗的晴空,花香在空气中芬芳,无数只蝉在合奏欢唱。但那些与他都没有关系。他缺乏感知美好事物的能力,他觉得自己像个用草杆和皮架起来的稻草人。


他又闭眼小憩了十来分钟,忽然像根弹簧一样从床上蹦起来。芥川抓起自己的东西,毫不犹疑地冲出了白色病房。


芥川猛地推开画室的门。空气中的浮尘扑面而来,画室里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抬起。他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室内,太宰治仍然不在,只有中原中也坐在讲台上。


前辈,我……芥川踏上前一步。


中原中也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解释,回自己座位上。


芥川默默无言地穿过几排画架,坐下来。他的画架和画纸都已经被人收拾起来,画板上夹的正是他打算送审的图。画面上沾染了星点刺眼的血迹,不过尚且还有补救的余地。他这才注意到画架边贴着一张米黄色便签。钝钝的铅笔字迹书写。芥川前辈,你的画真的很棒。还附了一个看上去有些幼稚傻气的笑脸。


芥川抬头看了看,正好对上中岛敦隔了几架画架投过来的有些忧心的眼神。他又低下头,一把将便签纸扯下来,在手心里揉皱成了一小团。他手一松,小纸团从指缝里掉落,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


天色渐暗。芥川修画的进度异常慢,手上磨破出的伤口一再开裂,洇出的血染红了创口贴。但他咬着牙,凭意气坚持着。等到终于修完最后一笔,他轻舒了口气,把画笔抛进小水桶里,溅出一朵微小的彩色水花。画室里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芥川出画室洗了把手,回来收拾东西。他刚一推门,便听到门后传来悠悠的声音。


人们在这个世界上要么选择独处,要么选择庸俗,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多别的选择了。


中原中也站在窗边,背对着他,啪地合上手中的书。叔本华,人生的智慧。有人把这句话概括成八个字,要么孤独,要么庸俗。他说,你听这书名,我在转去哲学系之前,还以为这是本假大空的鸡汤呢。


芥川抿了抿嘴,嘴唇翕动,轻轻叫了声,中原前辈。


你孤独吗,芥川?中原中也微微侧了侧脸,芥川发现他嘴里咬着烟,烟头在黑暗中明灭,像第三只眼。得不到前辈的承认,缺乏志同道合的朋友,没有家人的鼓励,日复一日独来独往,你肯定很孤独。


芥川用拇指摩挲着手上的创口贴。他开口说,前辈,在这里吸烟违反校规,要记处分的。


无所谓,我本来也毕不了业。中原中也耸了耸肩,转身看向他身旁的画架,上面挂的正是上周芥川反复修改也没有达到满意的那幅速写。他拿起画架上搁的一支铅笔。这里透视有问题。他在画面上唰唰划了几道,又突然狠狠地把铅笔往地上砸去,似乎要把所有的愤恨和不甘都一口气砸碎。他脚一跺,转身继续盯着窗外的月朗星稀。


他重重吐出口烟圈。我还待在这个系的时候也很孤独。不瞒你说,我和太宰的关系一开始很差。我们一年级时第一次一起参加全国大赛,只用了三天就把画画完了,然后花了接下来一整周疯狂地争吵某一小块阴影应该怎么处理。我们从画室吵到教授办公室,再吵回寝室,深更半夜砸杯碗,差点闹到打起来,然后第二天跟我们同住的两个室友就提交了换宿舍申请。说到这里,他低头嗤笑了一声。听上去就孤独死了,是吧。我还留在这里当助教,还对这个地方念念不舍,大概还老是怀念那段孤独得要死的时间。


芥川静静地盯着中原中也的背影。


中原又说道,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太宰治是个消极的混蛋?事情也不能全怪他自己。他一直有眼疾是真的,他双眼还有色弱,二年级时动过手术,所以他一直不太擅长色彩。他常常打击羞辱你,我知道他其实很嫉妒你。知道为什么吗?你很努力,他看在眼里。你可以一直不停努力,像瞎子在迷雾中奔跑,因为不知道前方的风景怎样,所以心中还会有期待。但他前面的路已经很清楚了,是条死胡同,他再往前也不过是撞得头破血流。其实我也很嫉妒你。末了他又补了一句。


中原中也掐灭烟蒂,转身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继续努力啊。他抛下一句,走出了画室。


芥川龙之介猛地转身,大声说,无论如何,前辈也请继续努力。


中原中也既没有转头也没有停步,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被夜色包裹的走廊尽头。


芥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走到窗边的画架前,他的那幅速写上多了几条铅笔线。寥寥几根线条,将他画面中的物体提出了耸立的立体感,他反复修改而不得解的问题被轻巧点破。他又凑近仔细看了看。铅笔线定位虽然毒辣,但线条又淡又抖,简直像小孩子涂鸦出来的。


临走前,他再一次绕到艺术楼下展览着优秀作品的走廊里,凝视着那些他要耗尽所有力气才能望其项背的作品,也许永远都不能。他又看了看那幅太宰和中原曾为之争吵了一周的大前年金奖作品。那是幅人物群像,一群人在阳光下的睡莲池边游戏。芥川盯了许久,也没有猜出那块关键的阴影到底是哪块。不过那大概也不重要了。


太宰治和中原中也的传奇在去年的全国比赛时戛然而止。那时芥川还只是个刚入学没多久的一年级新生,可那件事闹得实在沸沸扬扬,甚至一度登上当地报纸,饶是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也难免零零落落地听全了前因后果。


全国大赛的预赛和复赛都是送审制,只有决赛除了要审评之前送上来的作品,还要加一场现场限时比赛。太宰和中原的作品照样在前两轮评审中过关斩将,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三连冠已是探囊取物。但就在最后现场比赛的那天,中原中也在赶往赛场的途中遭遇了似乎是竞争对手恶意制造的车祸,右手重伤,后来一直落下了无法根治的顽疾。


即便如此,已经在赛场的太宰治本可以照常参加比赛的,只不过最后的获奖名单上要少一个名字了。但太宰在现场坚持等了半个小时没有动笔,等来的却是中原中也发生车祸的消息,太宰治当场宣布弃赛。金奖最终自然花落旁校。


赛场的爆料一出,太宰治成了全校的众矢之的,反倒无人去追查中原中也车祸的真相。太宰治再也不是校园明星和偶像了,他是没有学校荣誉感的罪人,是中途弃赛的懦夫,放弃了本来唾手可得的金奖。好事者捎带中原中也一起骂进去,什么时候不出,偏偏在这个时候出车祸,不知安的什么心。


芥川忘不了中原中也四年级返校时,在系里黯然宣布转系时的身影。从教授到晚辈,竟然没有一个人挽留他。这个系不需要一个连画笔都握不稳的家伙,无论这个家伙曾为学校贡献过几个金奖。可到了四年级再转系,想顺顺当当地按时拿到毕业证书,根本是天方夜谭。太宰治的眼疾一再加剧,到了四年级以后,也很少再画出惊艳的作品了。


太宰治的声音一再在芥川耳边回响。任何人想得到什么东西,都要拿代价来交换。




太宰治再也没有出现在401号画室里。


预赛前最后一天,惊人的消息水落石出。就在眼下的毕业前夕,太宰治提交了退学申请。全系导师轮番出动,苦口婆心劝他再考虑考虑,他依旧一意孤行要退学,就像当初站在全国比赛的赛场上宣布弃赛一样,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非退学不可的缘由,也没有人逼迫他这么做。天才的太宰治要退学了,连毕业证书都不要,四年青春一场泡影,也不在这所学校的校友册上留名。他做的决定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晚上一个小欢送会。说是欢送会都有些过了,只不过是十几二十个关系近的聚在一起吃顿饭喝个酒。太宰治给芥川打电话邀请他过去时,芥川满头泡沫,正在淋浴,听见特殊手机铃声响起,他匆匆忙忙地从浴室里奔出来接电话。


我?芥川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前辈,你……你是不是拨错号码了?


你是芥川龙之介吧?那就没有啊。太宰的声音笑吟吟的,口气比以前任一次对他说话都要和暖。之前对你做了不少过分的事,真是很对不起。接受我的歉意的话,就过来吃个饭吧。中也请客哦。


不前辈,你没有……芥川急急地开口想要辩解,却被太宰斩钉截铁的语气打断。那就这么说定了哦,晚上见。


电话挂断了,传来无休无止的枯燥忙音。芥川怔愣地盯着卫浴间玻璃上映出的朦胧的自己,满头泡沫,模样仓促滑稽。


饭局就像所有年轻人的饭局一样,热闹非凡,现场一片杯盘狼藉。太宰和中原几个前辈起头吵吵嚷嚷地行酒令,芥川也被硬灌了几口酒。他完全不是擅长对付酒精的类型,几杯下肚,脸都红了。


不知是谁提议再去唱K,一行人穿过后半夜的街道,打破黑暗的寂静,浩浩荡荡地向KTV进发。中原中也显然有些醉了,拿着个话筒又蹦又跳,简直是个麦霸,闹腾得不行。


中原,中原,你这样子不行,叫太宰唱。有人把他拉下来。叫太宰唱,今晚太宰才是主角嘛。以后都没机会听了。一群人开始起哄。


太宰治潇洒地甩甩头发,接过话筒。得,我唱就我唱。他点了首coldplay的经典曲目fix you。行云流水般的吉他前奏响起来,在包厢内流淌而过。他唱道,when you try your best but you don't succeed,when you get what you want but not what you need。


浮躁喧闹的气氛慢慢静下来,像溶液中的颗粒安静沉淀到底部。


When you lose something you can't replace,when you love someone but it goes to waste。


中原中也忽然坐在下面大喊,太宰治你这个混蛋。


包厢里静得出奇,只有温柔的乐声充盈着每个角落。芥川看到太宰悄悄捏紧了手中的话筒。


中原中也接着喊。你是个混蛋,你是个消极的懦夫,胆小鬼。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你,我比你亲娘还要了解你。你一年前在逃避,你现在还是在逃避,你从来没有勇气面对任何事。你没勇气面对我,没勇气面对憧憬你的学生,更没勇气面对懦弱的自己,是不是?


太宰治轻声说,你当然最了解我,我亲娘在我五岁时就死了。


中原中也问,太宰,你他妈什么时候才能振作起来?


芥川亲眼看见那个说话做事到脾气都是雷厉风行的中原前辈,在KTV包厢迷幻的彩灯下,竟然满眼是泪。


话筒摔落在地,回荡出咣咣的回音,像海涛。太宰治制住拳打脚踢还愤怒地辩解着自己没醉的中原中也,抬头强笑着说,这家伙醉得不清,我先送他回寝室了。你们慢慢玩,吃好喝好。


包厢沉重的门开了又关。


来了这么一出,剩余的人自然也无心再玩下去了,不一会儿便七零八落地作鸟兽散。芥川龙之介独自一人,走在凌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偶尔有几盏路灯出现在街边,把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老长。


芥川再一次感觉到,面对这座庞大而纷乱的沉默城市时,他几乎有一种自己要被吞吃碾碎的错觉。他以前为这种感受所困惑,现在他终于了解,原来这就叫孤独。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无法排遣的孤独。


夜半的风吹过来,尽管是七月,仍带着难以抵挡的寒意。芥川龙之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就是结局了,一切的结局,看似猝不及防实则早有预谋。多么狡猾。他又想到太宰治最后还是没有承认他,最后还是没有给他哪怕一句含蓄赞扬。


太宰治对他说,对不起啊,以前做了很多过分的事。可他没有说,对不起啊,其实我以前都是骗你的,我只是想磨砺你一下。其实你画得很好,你肯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人物,继续努力吧。


他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话,骗都没有骗他。


多叫人不甘啊。


芥川迎着微凉的夜风,快步疾走,两鬓的发丝在风中拂动。他越走越快,最后在无人的街道上飞跑起来。就像敦对他说他要转系之后,他也是这样在街上奔跑。他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喘息声无比清晰地在耳边隆隆作响,仿佛他快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把所有的孤独、遗憾、愤怒、不甘统统抛在身后,仿佛瞎子在迷雾中奔跑。


芥川浑身大汗、气喘吁吁地猛推开401号画室的门,门吱呀一声长吟。一切死物,桌椅画架模型,都原封不动地沉默着。


他快步走到窗边,那里整齐地排列着两幅即将送去预赛初审的作品。一幅是他的,另一幅是敦的。芥川单手拎起一桶颜料,喘着气,毫不犹豫地把颜料朝敦的画面上猛泼上去。在做这件事时他的脑海里走马灯般地飞快闪现过关于那个白发少年的种种。他给他送了一片药膏。给他带了妈妈亲手熬的银耳雪梨汤。他在夕阳下吞吞吐吐地开口,前辈,我可能要转系了。还有,那片画着愚蠢笑脸的小便笺。


芥川汗如雨下。他松开颜料罐,原本精美的画面上多了一片狰狞刺眼的红,像血迹。他抹了一把汗,又抹了一把汗,缓缓在狭窄的墙角蹲坐下来。怪了,他明明感觉刺骨寒冷。


天快亮了。




FIN

22 Jan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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